“流浪汉”在小镇教英语：最低每小时5元，学生越来越多

河北省衡水市大营镇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。每天下午开市的集市上人头攒动，停满了全国各地车牌的汽车。在集市门口卖瓜的王兵感觉自己的生意好了很多。每当看到有人拿着手机，说着外国口音，他就会主动上前搭讪：“你们是来看‘师傅’的吗？他在里面，教英语，教的很好。”

大约在4月底，一名衣衫褴褛、头发和胡子都很脏的男子用一根棍子扛着他所有的家当——几个印着“XX化肥”的白色编织袋和两个破烂不堪的黑色袋子，在镇上一个村集市路口一栋两层小楼前的台阶上安顿下来。周围杂草丛生、垃圾遍地，他的被子是冬天穿的破棉袄，床是一张塑料纸。

没过多久，这位“流浪汉”就挂起了一块黑板，上面写着自己本科毕业于湖北水利工程学院，硕士毕业于河南科技大学，在中小学辅导英语。村民说，起初没人相信这个脏兮兮的老头能教英语，直到一位老人让上初中二年级的孙子来上课，反响不错，才开始有学生来这里辅导。

被称为“流浪汉”的刘老师在黑板上写英语

当地网红们嗅到了流量，把被村民们称为刘老师的“流浪汉”和他的英语班发到短视频平台上。在他们的描述和网友的评论中，刘老师成了又一个得不到重视的“流浪大师”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，前来上课的学生也越来越多。

但来的人更多了，主播、网红，从早上五点直播到第二天凌晨。每当有学生来补课，他们就紧紧围住刘老师和学生，把手机举在面前。大多数学生都戴着口罩，低着头坐在凳子上。

闯入小镇的流浪英语导师

刘先生不认为自己在流浪，他更喜欢用“流动”来形容自己的生活方式。他表示，流动是市场经济下最常见的行为，而他所做的，就是顺应这种潮流。

但几乎所有村民第一眼见到刘老师时，都以为他是个流浪汉——从长相、衣着以及某些行为习惯上，他与流浪汉十分相似：长发夹杂着几缕白发，似乎多年没洗过，头发卷曲成结；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，胡须凌乱；在30多摄氏度的高温下，他却依然穿着沾满灰尘的红色长袖衬衣和灰色长裤；微风吹过时，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……这些都似乎在提醒别人，他的生活方式与常人不同。

在村民的记忆中网上教英语，刘先生4月底来到这里，用棍子扛着几个破旧的袋子，在村集市路口的二层小楼台阶上安顿下来。台阶旁边是一大片杂草和垃圾。有人给他送来被子和折叠床，但他都放在一边，从来没用过。他依然睡在一张破旧的席子上，天冷了就盖上一件黑色的冬棉袄。除了面前撑着一把伞，他可以说是露天睡觉。

刘老师5月中旬成名了，他买了一块黑板，一面写着自己本科毕业于湖北水电学院，硕士毕业于河南科技大学，在中小学辅导英语，并附上收费表。但值得注意的是，“bechalor”两个字拼错了。黑板另一面写满了英文，类似字典，用英文解释单词的意思。

每到下午，菜市场里就聚集了不少摊贩，吆喝着卖水果蔬菜、熟食。刘老师趁着人多，走到菜市场中间，把黑板放在身边，支起一张黄色的小桌子和几把塑料凳子，身下铺上红布，背靠着电线杆坐下网上教英语，等待学生上课。

刘老师靠在电线杆上等学生来上补课

随后，有人拍摄了一段刘老师与黑板的短视频并发布到网上，他漂亮的英语字母和自诩的高学历与他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，迅速引发关注，也让网友们对他的经历和现状产生了好奇。

据刘先生介绍，他1963年出生，祖籍河南安阳，从小在南方长大，1979年高考，考入湖北水电学院。毕业时分配的工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，他觉得很不公平，至今心有怨言。毕业后，他在水电站工作过一段时间，1987年自学考入洛阳工学院（现河南科技大学）读研究生，但因放弃写毕业论文，一直处于结业状态。

刘先生自称，1990年硕士毕业后，他被分配到洛阳拖拉机厂工作，后来因种种原因辞职到广东创业，由于不适应那里的饭菜口味和口音，几个月后就回到了北方，选择了“流动”的生活方式。此前，网上很多人猜测是刘先生的妻子出了车祸，导致他精神受创，但刘先生称自己从未结过婚。

刘先生不愿过多谈及自己的家庭状况和过去的经历，他认为没必要多说。他说：“我只是选择了游牧生活，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样，现在我和家人互相理解，不会想念家人，也不会感到难过，跟以前很不一样，很轻松，很享受，应该享受现在。”

对于刘某自称的教育经历，红星新闻记者尝试联系求证，但发现并无“湖北水电工程学院”一说，名字更接近湖北水利水电职业技术学院。该学院工作人员表示，经查证，刘某并非该校1979届学生，且1979届只有两年制，并非四年制。刘某硕士就读的河南科技大学相关负责人表示，时间太久远，难以核实。

“他有学者的傲慢”

刘先生出名后，很多人试图用各种方式帮助他、改变他，但他很少接受。他从来不吃别人送来的饭菜、水果，也不用别人送来的被子、床、帐篷，而是直接堆在一边，越堆越大，最后就被扔掉或者拿走。他去买西瓜，老板每斤降价三毛钱，他不肯接受，转身就走。

此外，头发对于刘先生来说是一个禁区。由于长期不洗头、不修剪头发，他的长发已经成了一团团的，不用靠近就能闻到味道。很多人劝他剪头发，但刘先生没有同意，甚至还发过几次脾气，称这是他的生活习惯，不希望别人定义他，他希望被尊重。

当地镇政府和村干部都知道刘先生的事，也都想给他提供一些帮助，比如提供住处或者其他帮助，但是刘先生拒绝了，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帮助，可以靠教英语挣钱，过自己喜欢的生活。

主播们渐渐围在了正在等待学生上课的刘老师身边。

一位送孩子去补习的村民说，在刘老师的身上看到了学者的骄傲。她说：“刘老师从来不多要钱，补习都是明码标价。我的孩子上初中，他辅导一个小时只收10元钱。我想多给他一些钱，他不肯。”

不少网友和村民认为，刘先生的收费太低，小学每小时5元，初中价格10元，高中每小时15元，与镇上几百元一价格收费相差甚远。对此，刘先生只是表示，自己不是没有物质需求，好的生活条件大家都向往，价格问题是因为自己刚来大营镇，对这里的收费标准不了解，了解清楚后再跟当地补习机构价格。

不过，当地还流传着另外一个故事。几位店主称，早在2月份，他们就见过刘老师。当时，刘老师以“谋生”的名义来到店里乞讨，虽然不要吃不要喝，但只要给钱，他就会收。

不断来补课的初三学生

五月底，刘老师出名之后，找他辅导课的学生越来越多，周末的时候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，有的学生早上六点不到就在刘老师的门前等着……但一开始，谁也没有想到，这个流浪汉竟然真的懂英语。

张光是村里第一个让孙子跟着刘老师上补习班的村民。他说，刚开始别人还因为刘老师的长相而对他嗤之以鼻，甚至见到他就躲着。他之所以让孙子上补习班，是想教他一些在学校上学不到的东西。“我想告诉他，世上还有人，不能以貌取人，让他多积累一些社会经验。”

辅导结束后，村里有人笑话他、说他闲话，但他的孙子却反馈说刘老师的教学水平“还可以”。

大营镇所在的衡水市，是一个教育竞争极其激烈的地方。即便是在距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小镇，“衡水模式”也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名词。从初中甚至小学开始，学生们的学习压力就非常大。在镇上上学的学生，一周可以回家一次，而在县城或市里上学的学生，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。在这里，每个人都想考上衡中，因为那意味着迈进重点大学的半步。

但该镇教育资源匮乏，镇上很多中学的学生初中毕业后甚至考上了职业高中，很多家长从小学开始就把孩子送到衡水市读书，这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和早年离家的痛苦。

小浩今年读初三，家住大营镇附近一个小时车程的镇上。距离中考还有20多天，他的焦虑感开始变得极度强烈，讨厌学校和课堂。家人无奈之下，只好让他离开校园，待在家里。

最近小浩的姐姐在网上看到了刘老师的视频，价格便宜，觉得可以试试，于是早上六点就出发，开车送小浩去找刘老师。

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补课，小浩似乎被刘老师的教学方式和内容吸引了，刘老师讲解了英语四选一选择题的答题技巧，教他每个单词的发音，并讲解了单词的词性和含义。

他说，刘老师的授课方式很平易近人，所教的知识自己也能够理解，他觉得刘老师讲课很好，“以前在学校里老师讲的我听不懂，现在能听懂一点了。”不过网上教英语，周围有主持人围观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
刘老师给学生补课，周围围满了主播

于是这个逃课的初中生连续三天在早上六点多来到菜场，趁着人少的时候跟着刘老师学习。

此外，不少学生提到“流浪汉”在小镇教英语：最低每小时5元，学生越来越多，除了刘老师的英语教学水平，一对一的教学方式也是他们看重的。在他们学校，老师往往要上很多课，非常忙碌，下课后经常不见踪影，这让他们找不到机会提出自己的问题。也有学生表示，自己有社交恐惧症，不敢提问。但刘老师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，让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得到耐心的解答，也能缓解他们的心理压力。

对于刘老师的英语水平和教学水平，村民们的评价褒贬不一。村民们认为，他的英文字母写得漂亮，发音准确。有的学生认为他的教学水平不错，很有耐心，讲得通，但也有学生认为，他的讲解似乎不够深入。

记者在多日的观察过程中发现，刘老师在辅导时更多注重讲解语法内容，无论是小学生还是高中生，他都会仔细分析句子的成分，大部分时间都在分析语法，同时还会教学生一些单词的发音和含义。这些学生有一定的英语基础，发音和语法知识也比较准确，但缺少一些答题技巧或教学技巧。

学生被几十部手机包围

初夏的华北平原温差较大，早晚还有些凉意，但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，灼伤了人们裸露的皮肤。有经验的主播都会穿上冰袖、防晒衣、戴上帽子。第一次做户外直播的朝歌毫无经验，只穿了一件红色的短袖polo衫。第一天就被晒黑了一点，几天后几乎被晒红了。同时，他账号下的粉丝数量也从4000人增长到了7万。

直播带货在大营镇有一定的传统，这里以皮草生意闻名，实体生意难做之后，越来越多的商家选择直播带货，再加上现在是皮草生意的淡季，这次刘老师爆红，给了他们机会，他们以为可以赚到更多的粉丝。

于是从凌晨五点到一点，总有手机对准刘老师。不管他在哪里，坐着还是站着，总有一群人围着刘老师，有的举着手机直播，有的骑着电动三轮车发呆地看着他。

刘老师被直播摄像头包围

超哥在当地做服装生意，5月中旬就开始发关于刘老师的视频，几天后就开始直播。超哥毫不避讳地表示直播的目的，他表示这样可以涨粉，但同时也能让更多人关注刘老师，帮助刘老师。

由于刚开始玩短视频，超哥对一些玩法还不是很了解，刚开始的时候，直播因为手机过热而中断过很多次，在交流过程中他也不断向记者询问，如何让自己的视频火起来，让更多的人观看，如何才能更快的涨粉。

后来朝歌的装备越来越专业，直播涨粉的手段也越来越齐全。他弄了两部手机，一边直播一边发作品。为了防止过热，他买了小风扇和冰水，随时准备降温。他发现，每当刘老师开口跟大家分享经验，或者有学生补课的时候，流量就特别好。他每次都会敏锐地找到直播的最佳角度，让观众看得更舒服。

此外，还有主播调侃刘老师。一名40多岁的中年男子来找刘老师，称女朋友想让他先学英语再结婚，希望刘老师帮他写封信，被拒绝后，扔了20元钱。刘老师收下钱，扔在地上，尴尬地说：“他就是来闹事的，这里是教室，不干别的。”

有的主播为了吸引眼球，给视频加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标题，什么“刘老师是985研究生”、“有人向刘老师求婚”、“刘老师家人来接人了”等等，但这些都是谣言。

不少村民对主播的行为也感到不满，认为他们只是为了吸引流量、炒作，会影响到那些真正想来读书的学生。

因为补课时人流量最大，每当有学生来补课，只要他们一坐下，周围的主播们10秒内就会围成一圈，把手机对准上课的“师傅”和学生，外面也总有新人想挤进来。这让来上课的学生感到困扰，有的学生胆小害怕，几乎都戴着口罩。

小马是衡水市的一名高一学生，学习压力很大，经常给妈妈打电话诉苦。这段时间，刘老师爆红，终于放假的小马被妈妈带去补课。当天下午，小马刚一坐下，周围的主播们就瞬间围了上来。小马在镜头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，默默地拿出口罩戴上。

补习的时候，她的眼睛紧盯着课本，手时不时搓一搓，或抱住膝盖，身体固定在黄色的小塑料凳上，久久不变换姿势。偶尔抬头环顾四周，用很低的声音跟着读，轻轻点头回应，但更多的时候，她还是低着头看着课本。

小马说，这些主播会影响她的注意力，他们会抽烟、制造噪音，手机摄像头也离得很近。如果可以的话，她更喜欢安静的学习环境。

刘老师是一个比较抗拒智能设备的人，他根本就不知道直播是什么意思网上教英语，也不知道每天围在他身边的几十个人到底在干什么。他说：“他们也好心，说可以帮我招学生，但我不需要，这种方式不对，是互相牵绊，他们就待在那里，我什么也做不了。”

但刘老师从未驱散那些围观和对着他拍照的人，他只是在喧闹的环境中默默等待下一位学生来补课。

（为保护受访者隐私，本文名字均为化名）

红星新闻记者李轶达、孙昭、苗瑞哲摄影报道